张京华说《庄子》:《天道》
栏目分类:玄门讲经 发布日期:2017-06-02 浏览次数:次
一
关于《天道》这一篇的宗旨,古人已有很好的评论。
陆长庚曰:“此篇言帝王之道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自然为用,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道之本。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,要在于君,详在于臣。皆极醇无疵之语。尝谓《庄子•天道篇》辞理俱到,有蔚然之文,浩然之气,苍然之光。学者更当熟读。”
侯应琛(侯晋阳)曰:“是篇以天道命名,特标其首。次以帝道圣道玄圣素王之事业,以无为为主。中叙德教礼乐仁义分守形名赏罚治世之具,无不毕张。然皆不离乎人道之常,盖言天必本乎人,尽人可配乎天。至论五变九变,则万世不易之理,而本末先后之序,君臣详要之宜备于是矣。犹恐学者拘末遗本,故以藏书读书之事喻之。”
陶乃冰曰:“世谓《南华》立言多尚虚无,是篇所陈礼乐政教,究极精微,有非诸子所可及者。”
林云铭曰:“篇中以天地作线,而归本于无为,言及本末、要详、上下、君臣,理极醇正而且近情。细玩其文,别有一种苍秀缭绕之致,行云流水之机。”
刘凤苞曰:“此篇以虚静无为浑括天道、帝道、圣道,而揭其本体之精微。从无为勘出有为,乃不涉于空虚寂灭。复从有为归到无为,乃不滞于形色名声。《天地篇》只重无为,是从源头上说道。《天道篇》兼言有为,是因原以竟委,仍由委以溯源。可见庄子并非扫却有为,致落玄门窠臼也。”
陆秀夫曰:“此篇排比,德则主静,治则无为,是一篇主意。”
王雱曰:“夫天下之世俗,外效曾史杨墨之所为,而内失其自然之正性。正性失则不能而安静矣,庄子因而作《天道篇》。”
近人吕思勉亦曰:“此篇由哲学中之宇宙论,而推论治天下之道,见道德名法皆相一贯而归本于无为。”
《天道篇》以道德、仁义为首尾,阶梯递进,上下一体,近人往往不能理解,而怀疑其为“庄子后学”所作。对此,锺泰特别指出:“庄子不薄有为,观于《天道篇》,当益信。”
朱熹论道与器,谓“道器不离”;论知与行,谓“二者不可废一,如车两轮,如鸟两翼”。无为与有为,亦为一体之两面。可以说,理解无为与有的关系,是阅读此篇的关键。
二
《天道篇》开篇就说“天道”、“帝道”、“圣道”,说“帝王”、“圣人”和“天子”,说“南向为君”与“北面为臣”。又说“帝王天子之德”、“玄圣素王之道”与“江海山林之士”,说“进为抚世”与“功大名显”。这些言论即便是在用世的儒家、法家,也多有慎重,而庄子却可以像纵横家那样指画河山,一览天下于眼底。
这其实也正是庄子之所以为庄子之处了。
庄子明确表示:“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”又说:“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。”这纯粹是道家的立场。
在此前提之下,庄子谈上下,谈本末。
他说上无为,下有为,君无为,臣有为,“此不易之道也”。上下君臣的区分,也就是道与器的区分。
他说三军五兵、赏罚五刑、礼法度数形名、钟鼓羽旄、衰垤之服,五者都是“末”,意谓五者在形式之上都还有一个无形的“道”。道是本,兵刑礼乐是末。
他说由天而至道德,由道德而至仁义,由仁义而至分守,由分守而至形名,叫做“五变”。再由形名而至因任,由因任而至原省,由原省而至是非,由是非而至赏罚,叫做“九变”。“五变”与“九变”,越是向上越近于道,越是向下越近于器,但是道并不否定器,“五变”、“九变”尽皆包容,成为一体,这才叫做“大道”。
“九变”的九种状态,就像九级阶梯,循序升降。其不离不弃,又像车辐之于车毂。
所以,《庄子》此篇特别重要的就是无为与无不为衔接,道德与仁义衔接。从现代学科划分而言,也可以说是哲学与政治学衔接。在老子与孔子的对答等处,有学者指出庄子批评仁义,但庄子并不否定仁义,他只是将仁义排列在了道德之下。
庄子说:“故曰: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” 又说:“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成。”唐成玄英已经指出,这一思想出自老子。《老子》二十五章说:“故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。域中有四大。”可以说,由哲学到政治,这是道家的一贯做法,庄子并没有打破先例。
其实不仅庄子,所有诸子都以政治为最后的归宿。汉代学者早有总结,说:“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”(司马谈《六家要指》),“使其人遭明王圣主,得其所折中,皆股肱之材”(班固《汉书•艺文志》)
锺泰说得好:“未有能无为而不能有为者也。”“自来解《庄子》者,专在无为、自化上着眼,而不知无为之中正有无限工夫在。”
司马谈曾经评论道家之学,“其实易行,其辞难知”。如果老庄所说的“无为”只是空洞的一个无,只是不做任何事情,那就不会有“其辞难知”。如果老庄只是哲学,而将政治尽数让与儒家、法家,那也不必“其实易行”了。实际上,“无为”之中体现着宇宙万物的一大关联,包含着天道人事的最大内涵,“无为”正是最大限度的有为。
所以,没有“无为”,也就不会有真正的“有为”;没有“有为”,“无为”也并不能够独自存在。
三
现代学术是以“科学”、“谨严”相标榜而兴起的。试问《天道篇》中关于天道与治世的精彩论断,除却庄子以外谁能为此?学界并没有丝毫的证据。再试问此篇如果确为庄子所作,那么学者当如何自处?
《天道篇》中有一段论述“天乐”的文字:“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,与天和者也;所以均调天下,与人和者也。与人和者,谓之人乐;与天和者,谓之天乐。”此语不由令人想起今人曾经有过的一句话:“与天斗,其乐无穷;与地斗,其乐无穷;与人斗,其乐无穷。”一说和之乐,一说斗之乐,今人之吊诡往往如此。
恰在《天道篇》结束的时候,庄子讲了一个轮扁对齐桓公问的故事,说道:“夫形色名声,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知之哉!”这就恰似庄子预见了后世的误读一般!
清人宣颖读《庄子》至此,评论说:“收篇忽入一段读书妙论,非为学究砭石也。夫书以传道,犹无足贵者,以其为糟粕也,况于有为之迹,如五末、九变者乎!固知道之在虚也,静也,无为也,王天下者可以深省矣。虽然,千万世之学究亦可以深省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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